夜色,浓浓的夜色,铺天盖地.

　　天空中没有一颗星,就连那轮月亮都深深地隐藏在浓云的背后,像颗暗灰色的猫眼儿,在夜空中闪烁着幽幽猾黠的光.大片大片的田野里除了野草就只有三两成行的高大乔木.虽然已是初春,但还不到抽芽的季节,那些树木的枝条仍旧是光秃秃的,在夜色中变成黑乎乎的吓人的手,干瘦干瘦,在风中摆来摆去,仿佛想要在空气中抓住些什么.偶尔会有一处坐落于田间的小屋,里面微弱的灯光似乎也在摇摇晃晃,像是萤火虫尾巴上的一点亮.不知何时下起雨来,雨点在车窗上越积越多,慢慢连成片,窗外的一切仿佛在雨中飘动了起来,最终模糊不可辨,而那股水气,也似乎透过了车窗的玻璃,渐渐侵袭了进来.

　　事情变化得太快,让我无法承受.几个小时之前和父亲有说有笑地走在伦敦街头的我,此时坐在返回牛津的长途汽车上,沉默无语.半个月前那期盼父亲到来的喜悦依稀在脑海中还留有一丝印象.还记得跟实验室的同事商量伦敦的旅游景点,还记得上网订旅馆,还记得从超市大包小包地往回买肉买菜——同事们说我那一个月每天脸上总带着笑.父亲来的日子是大年初四,虽说是牛津中国学生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,但对我而言也不过就是些吃吃喝喝的派对聚餐,怎么能够比得上和最亲的人一同过春节,因为没有亲人相伴的春节,在我眼里也就不过是日历上一个普通的日期罢了.本已通宵未眠的我在去机场接父亲的路上毫无困顿,仿佛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在支持着我.见面之后,父女俩的喜悦溢于言表却又不知如何表达,于是那些情感的符号变成了两人嘴里杂七杂八的家常话,累赘啰嗦却又温馨亲密.到了家里,我安顿下父亲后便手忙脚乱地为父亲准备出了一桌比较像样的饭菜,连我都没有想到自己还有这样的手艺.后来想想,觉得很奇怪也很好笑,平日里的自己懒到一周做一顿饭,饿了买个三明治对付,现在在父亲面前似乎突然变成了一个很勤快的女孩子——不过也许女孩子就是这样,把为自己关心的人做饭当作一种享受吧,看到对方喜欢吃,比自己吃到美味珍馐要开心得多.逛完牛津之后我们又到伦敦玩了几天.因为之前我从来没有在伦敦观光,所以到头来还是父亲做向导带着我逛.回想在大英博物馆、国家画廊里面和父亲对那些古董、绘画和雕塑评头论足甚至争论的情景,我仿佛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,变成了那个坐在爸爸膝头的小女孩,出神地望着爸爸手里的画册,听着爸爸讲着那些画里面藏着的人和故事……

　　旅行结束了,我和父亲又回到了十天前见面的机场.看着父亲的背影消失在那半透明的出境口玻璃墙后面,那一瞬间,我突然心头一抽,心猛跳了一下.我捂住胸口,竭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.悲声止住了,泪水却夺眶而出.我急忙一边抹着腮边的泪水一边往回走,想要赶快离开这个充满离愁别绪的该死的机场,可那通往中央汽车站的通道却是那么长!走到一半,我实在忍受不了一边走眼泪一边飞的感觉,终于靠在楼梯间的护栏上低声啜泣起来.我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哭,也不知道有什么事情会让自己这么伤心.也许是为了父亲的背影——也许根本就是为了我自己,为了我自己又变成了一个人,将要继续孤零零地捱过在牛津的一天又一天而哭.人最忍受不了的并不是缺少什么,而是在曾经一度拥有过之后再失去.早已习惯一个人独来独往的我,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对抗孤寂的决心,仿佛在父亲转身的那一瞬间全部被击得粉碎.父亲在身边的这十天,提醒我和亲人在一起的那种幸福感觉,可那种不孤单的感觉在父亲离开后变得太残酷,让我不想再回到牛津那座让我孤单的城市.

　　但我毕竟仍要回去.于是现在的我就只好瘫坐在开往牛津的夜车上,任凭身子随着车一起摇晃.沉沉的夜色让其他旅客昏昏睡去,我却处在清醒的神游之中,全身的神经仿佛也变得极为敏感,好像那层车窗玻璃根本就不存在,窗外那冰冷的雨仍然打到了我身上,滴在了我心里.我望着窗外,盲目地想要在一片漆黑之中找寻那一丁半点的微弱光芒,不经意间瞥到的却是自己映在玻璃上的一张陌生的脸,上面,布满了雨水.